为什么历史上到处都是文明被毁灭的遗迹?难道死亡是万物的定数?在历史的成长与衰亡过程中,是否有任何规律可循,能使我们得以由过去存在的文明的进程,去预测属于我们自己的未来?
有些想象力十足的古人就是这样想的,甚至还详细预测着未来世界的细节。在《第四田园诗》里,维吉尔(公元前70年—前19年,古罗马诗人)宣告,总有一天,变化的能力耗尽之后,整个宇宙或因预定的计划,或因偶然,将陷入与已被遗忘的古代完全一样的境地,将因在劫难逃的天命,一一重复那种境地过去所发生的事情。
尼采(1844—1900年,德国哲学家)因为这种“永恒循环”的幻觉而发了疯。这真是再愚蠢不过,但在哲学家中间确实能看到这种事。
历史一再重演,但只是在大的方面与大的事件上是这样的。我们也许可以合理地推测,在未来,就像在过去那样,会有一些新生国家兴起,而一些古老国家会衰亡;会有一些新的文明伴随着畜牧业和农业开始,随着商业和工业扩大,进入到奢侈腐化的阶段。思想,会历经超自然解释、传奇解释到自然主义解释的过程;新的学说、发明、发现和谬见,也将会激励各种思想潮流;新生的一代将会反抗老的一代,但是会经历由反叛到适应再到对抗的阶段;道德上的实验也会稀释传统,威胁到它们的受益者;创新的狂热会因时间的无情而被遗忘。
历史本身之所以能大体上重复着,是因为人类天性的改变像地质改变那样缓慢悠然,在面对经常发生的状况,以及像饥饿、危险以及性爱一样的刺激时,总是准备用最古老典型的方法去应对。
当然,在高度发达和复杂的文明社会中,个体要比在原始社会中的个体有更多的差异和独特性,许多情形中包含新奇的情况,需要修正直觉的反应。习惯在减少,推理在扩展;结果变得更加不可预测。未来是否重复过去并不那么确定。每年都会有奇遇。
一些大思想家,一直想把不那么严谨的规律变成充满威严的范式。法国社会主义的创始人,圣西门(1760—1825年,法国哲学家)将过去与未来划分为“有机时代”和“批判时代”的交替:
人类发展的规律……揭示了两种不同而又交替的社会形态:一种是有机社会,人类的一切活动是分等级的,能被预见的,受一般理论控制的,社会活动的目的很明确;另一种是批判社会,所有思想上的联盟,所有的公共活动,所有的协调都停止了,社会仅仅是相互斗争的分散个体的聚合体。
在有机时代,各种基本问题(神学的、政治的、经济的、伦理的)已经得到至少是暂时性的解决。然而之后不久,借助于这些暂时性解决取得的进步,以及在它们所实现的制度的保护下,会让那些答案变得不够完善,会催生新的事物。……在有机时代,人类忙于建设;在批判时代,他们又忙于破坏。
斯宾格勒(1880—1936年,德国哲学家)改变了圣西门的提法,他将历史划分成各自独立的文明,每一种文明都像四季循环一样,有着独特的生命过程与轨迹。不过,文明主要包括两个时期:一个是向心的时期,它将一种文化的各个方面结合为一个独特的、具有内聚力的艺术形式。另一个是离心的时期,破坏有机体的力量使教义和文化陷入分裂与批判精神,结果是个人主义、怀疑主义和畸形艺术的混乱。
所有人都同意一点,即文明都会经历生长、繁荣、没落、消亡的过程——或者说由以前生机勃勃的洪流变成一潭死水。那么,文明成长的原因是什么?消亡的原因又是什么?
也许大多数国家都是由一个集团征服另一个集团,以及征服者持续使用武力加诸被征服者之上形成的;征服者的命令就是被征服者最早的法律;这些命令再加上民族的民俗,就创造了新的社会秩序。一些拉丁美洲的国家,明显地是以这种方式开始的。当统治者利用得天独厚的条件(像埃及和亚洲的河流),组织被统治者劳作时,经济上的优越条件又构成了文明的另一个基础。
当思想与感情的活动,超越了原始部落的常规,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就可能形成一种危险的紧张关系。对于发展的进一步刺激,来自周围环境的一切挑战性的改变,如外部的入侵或者是降雨的持续短缺——这种挑战可能通过军事上的改革,或者建造灌溉水利系统而得到解决。
如果我们对这个问题更深入地问一句:一种挑战是否会引起回应,究竟是由什么决定的?答案是,这取决于是否存在着有主动性与创造性的个体,他们思路清晰,意图强大(这几乎就是天才的定义),能对新的情况做出有效的反应(这几乎就是智慧的定义)。
假如我们再问,怎样才能成为有创造力的个体?我们就得从历史回到心理学和生物学——也就是从环境的影响和染色体的奥秘中去寻找答案。
总之,如果成功地回应了一种挑战(就像美国在1917年、1933年以及1941年的情形一样),而且胜利者又未大伤元气(就像英国在1945年的情形一样),则这个国家的地位与士气便会上升,从而使它有能力去应对更进一步的挑战。
我们是否应该像斯宾格勒和其他很多人所设想的那样,认为每种文明都是一个有机体,自然而又神秘地被赋予成长的能力和死亡的命运?用生理学和物理学的比喻,来解释群体行为,以及把社会的退化归因于它的生命中某些固有的内在局限,或者是内部力量的不可抗拒的流失,这样的做法的确很吸引人。这样的比喻也许提供了暂时性的解释,正如我们把个人的联合比喻为细胞的聚合,或是把银行钞票的发行与收回流通,比拟成心脏的收缩与扩张。
但是,群体除了是由单个的人组成外,并不是真正具有生理作用的有机体,它没有自己的大脑和肠胃;它必须依靠其成员的大脑和神经,进行思考与感知。当一个群体或是一种文明衰亡的时候,它并不是由于群体生命的神秘限制,而是由于政治领袖或思想领袖在回应变革的挑战中遭受了失败。
挑战可以来自好多原因,而且可以通过重复或结合在一起,提升破坏力的强度。降雨量或绿洲水源的缺少,会让大地因干旱变为不毛之地。土壤也许会因为不合理的耕种或者破坏性使用而被消耗殆尽。用奴隶制劳工取代自由劳动力,能降低对生产的激励,从而导致土地弃耕,城市萧条。贸易工具或贸易路线的改变——例如海运或航空业的兴起——也会使旧的文明中心萧条和衰败,像1492年后的比萨或威尼斯就是这样。
税收过高,也许就会让投资和生产失去动力。海外市场和原料会因更具开拓精神的竞争而丧失。进口远大于出口,也许会用尽国内宝贵的金属储备。财富的集中,也许会让国家在阶级斗争或是种族战争中分裂。人口和贫穷都集中于大城市,会让政府被迫做出选择:要么采用会让经济萎靡不振的救济政策,要么冒叛乱与革命的风险。
在一个社会中,因为经济的发展产生了不平等,就会分化成两个阶层,一个是少数的文化精英,一个是多数的芸芸众生——他们十分不幸,因为天生的原因或者环境的关系,无法继承或者发展出高贵典雅的水准。随着这个多数(众生)的增长,它会对少数(精英)的文化起到拖累作用;它的谈吐、服饰、娱乐、感情、价值判断会向上扩散,多数(众生)内部的野蛮化是少数(精英)控制教育和经济机会所要付出的代价之一。
随着教育的普及,神学失去了威信,它表面上还得到服从,但已经不能影响人们的行为和希望。生活与理想日益世俗化,不再对超自然的解释心存敬畏。当道德法典的人类本源被揭示出来,神的监督与惩罚消失之后,道德法典也失去了光辉和力量。在古希腊,哲学家们摧毁了知识阶级中的旧信仰;在近代欧洲的许多国家,哲学家也取得了类似的成果。古代就像现代一样,善于分析的头脑瓦解了支撑着道德法典的宗教。新的宗教出现了,但是它们与统治阶级分离,不再为国家服务。在理性主义战胜了神话之后,是基督教之前一百年里怀疑主义与享乐主义的时代,随着基督教时代之后一百年里类似的胜利而出现的,也是这样一个时代。
若是处在旧道德规范已去,新规范尚未形成之间的伦常松懈时期,失去约束的一代人对旧的限制和生活方式,仅有一点残留的依附感,他们在绝望之中便会陷入奢靡腐败、家庭伦理等一片混乱之中。不会有人认为“为祖国献身是高尚的、荣耀的事情”。领导者的一次失败,就可能使国家的力量被内讧所削弱。
在这个过程的最后,战争中的一次决定性失败可能会成为最后的一击,或者外部的野蛮入侵会与内部泛滥的野蛮现象结合在一起,让一个文明寿终正寝。
无论对个体还是国家而言,都无权要求生命永恒、长生不老。死亡是自然的,而且假如死亡来得正是时候,Kaiyun中国则死亡是可以得到宽恕的,而且是有益的,思想成熟的人面临死亡,也不会感到悲愤。
希腊文明并不是真的死了,而只是外壳不再存在了,栖居地发生改变了,内涵得到延伸了;希腊文明永远活在人类的记忆之中,它是如此的博大精深,以至于没有一个人,即便是终其一生,也难以将其全部吸收。创造性思想的这种经过考验的存在能力,才是真正的永垂不朽,才是真正的有益人心。
国家消亡了。古老的地区变得一片荒芜,或者是遭受了其他的变迁。韧性十足的人,重振精神,拾起了他的工具和技艺,带着他的记忆。如果教育能够加深和延伸这些记忆,文明就会随着他而迁徙,在另外某个地方重建家园。在新的土地上,他不需要完全重新开始,也不需要在没有朋友的帮助下独自前行;通信和交通仍会使他和祖国联系在一起,犹如生活在有营养的胎盘里一样。罗马引进了希腊文明,并向西欧输出;美国从欧洲文明中获益,又准备以前所未有的技术方式,再次传播出去。
文明使人类的灵魂世代相传。人的生命通过传宗接代而超越了死亡,一个有生命的文化也会超越时空、漂洋过海,将它的遗产传递给继承人。甚至就在这些话被写下来的时候,商业与印刷、电线与电波,以及看不见的空中“信使”,正在把不同的国家与不同的文明联合在一起,为所有人保存已被赠予的人类的遗产。
《历史的教训》一书,是美国著名学者、终身哲学教授威尔·杜兰特及其夫人阿里尔·杜兰特的作品。
威尔·杜兰特(1885—1981年),先后在美国圣彼得学院和哥伦比亚大学接受教育,后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物学,并在美国著名哲学家杜威的指导下攻读哲学,1917年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。杜兰特笔耕不辍,成就惊人,作品有《哲学的故事》《转变》《哲学的乐趣》《历史上的英雄》《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》,以及规模宏大的11卷《世界文明史》,是当时美国少有的集作家、历史学家和哲学家于一身的学者。
在撰写《历史的教训》之前,杜兰特夫妇花了50年的时间写作《世界文明史》,内容涵盖政治、经济、军事、科技、宗教、文化、哲学、历史、教育、艺术、音乐等诸多领域,它是举世公认的传世经典,作者因此而荣获1968年的“普利策奖”和1977年的“自由勋章奖”。因为《世界文明史》卷帙浩繁,为方便一般读者阅读,杜兰特夫妇在此巨著的基础上,于1968年写作出版《历史的教训》一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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